世人推崇君子,而君子也有多種,有的剛直方正,有的淡泊閑散,還有的溫文爾雅虛懷若谷,但唯獨有一種「君子」卻讓人談之色變。
梁上君子。
不湊巧,昔日的靖安侯府,亦是如今的靖王府上就迎來了這麼一位惡客。
這事出得十分不合時宜。
靖王府中人又恨又急,這一年來可謂是多事之秋,先是原本的侯府被抄家,好容易洗清罪名,就又開始忙活為被追封的老靖王遷墳的事情,緊接著,還跟著容祈那番規格也跟著水漲船高的婚典。
這幾件事中,第一個也就罷了,剩下第二件事就變得既麻煩又繁瑣了——畢竟大梁最頂端的一群人都心知肚明,老靖王與先王妃根本沒有夫妻之實,於是他那在葯廬後面長草的衣冠冢應當遷到何處便成了個大問題……朝中各方推諉扯皮折騰了大半年,直到半個來月前才有了些塵埃落定的意思,而接下來,王府中人還沒松上一口氣,就又被明明有成規可循、卻被他們小王爺折騰出了花的婚典榨乾了最後一點精力。
好不容易苦苦熬到了今天,終於到了三朝回門的日子。
府中侍衛僕婢全都不約而同地長長鬆了口氣,總算看到了一絲曙光。
卻沒想到,靖王和王妃前腳才走了不到一個時辰,門房剛剛偷空打了個盹養養連日來緊繃的精神,結果一睜眼就瞧見面前的茶杯底下扣了一張工工整整的拜帖。
那拜帖也不知是誰送來的,墨跡還沒幹,透著股靖王府統一採買的墨錠的味道。門房聞著熟悉的氣味,心頭無端地一慌,胡**了把桌上盛了半盞墨的硯台,不小心將上面隨手架著的一支筆碰到了地上。
「啪」的一聲脆響,嚇了他一跳。
但他也因此驚醒過來,穩了穩神定睛看去,只見那張跟喜帖似的大紅色拜帖上面張牙舞爪地寫著——
聞府上有凈慈法師手書《藥師經》一部,三日後來取,還望割愛。
門房猛地一個激靈,手抖得幾乎捏不住那張薄薄的紙箋。
他愣了半天,突然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直奔管事的屋子。
於是,等容祈和花羅午後回家的時候,剛一進門便始料未及地覺察到了一副黑雲罩頂似的陰沉氣氛。
花羅納悶極了,一錯眼,瞧見周遭侍衛至少多了三成,而繭樓門口也有個管事正在樹下來回踱步,鞋底都快要磨穿了似的,她琢磨了下,扭頭問容祈:「心肝兒,你最近沒幹什麼壞事吧?」
容祈猝不及防地被戳了心,默默地磨了磨牙,用純良無辜的眼神望回去,細聲細氣道:「阿羅說笑了,為夫柔弱得很,何時做過壞事?」
花羅對上他委屈的小表情,抬手搭上他的後背,摸了摸那裡並不存在的細軟白毛,提議道:「晚上吃藤椒兔丁吧。」
容祈:「……」
把話說清楚,你到底想吃哪只兔子?
花羅故作陰森地一笑,轉身對快把鞋底磨爛的管事招手,讓他跟著進屋。
很快,兩人就在管事口中聽到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那張不倫不類的「拜帖」或者說是通知函也擺在了繭樓的桌上。
管事苦著臉,生怕主人輕忽視之似的,主動說道:「王爺,王妃,近半年來,京畿之地便出了個大盜,作案之前都會發出這樣一份信函預告,主人家也都做足了防範,可還是每每被其得手,上到達官貴人、下到商賈小吏,都苦其久矣……」
話說到此,忽聽容祈笑了聲,溫和地打斷道:「不必說了,我都知道。」
管事一愣,狐疑地偷偷抬起眼覷過去。
連月來容祈有多忙碌他是看在眼裡的,並不像是還有餘力關注竊案的樣子啊?
容祈像是有意為他解惑,笑道:「婚宴那日的酒席上,我已經聽三個人抱怨過了。」
而這不約而同來吐苦水的三個人,一個不出人意料是負責京畿治安的京兆尹裴少陵,一個是管著大理寺的寧王周檀,還有一個也是大理寺的,正是被日復一日的報案和文書弄得焦頭爛額的主簿李松君。
能憑一己之力把這三個人折騰得苦不堪言,那位盜賊仁兄倒也是個奇才。
管事焦躁地搓著手,不明白既然知道了那盜賊有多難纏,自家主人為何還笑得出來:「那冊藥師經畢竟前朝高僧手書,又是陛下專門賜下為您祈福鎮宅的,萬一被盜的話……」
容祈低頭啜了一口他的怪味參茶,慢悠悠地安撫:「放心,不會被盜的,你也說了,這是陛下的心意,我怎麼好弄丟了呢。」
他頓了頓,笑意依舊溫和,但好聽的聲音里卻像是隱含了某種令人脊背發涼的東西:「該用什麼款待客人呢……」
管事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哆嗦。
……
事實證明,小白兔般溫良可愛的新任靖王用來招待惡客的乃是他剛過門的王妃。
用花羅自己的話來說,她最喜歡抓賊玩了。
當然,她也十分擅長此道。
和祁將軍鬥智斗勇多年積累下的經驗讓她在盜賊摸進繭樓方圓十丈之內的第一時刻就發現了對方的存在。
花羅躺在**,耳朵尖微微一動,偏過頭去,對著窗外遙遠處與風穿林梢之聲微妙錯開的一點「啪沙」聲勾了勾嘴角。
當初的信箋上寫的是三日後,雖然按照一般人的習慣,要再過兩個時辰,等天色放亮才會認為是新的一天開始,但仔細算來,現在已經過了夜半子時,也勉強可以算是第三天了。
花羅心想,這可有趣極了,通常來說那飛賊還是很守信用的,可這一次卻偏偏玩了個小花招,莫非是露怯了?
她琢磨了一會,聽著那聲音窸窸窣窣地試探著接近,最終在小樓門外停下,腳步古怪地停住了,半晌,踟躕了兩個來回,還是沒有開始溜門撬鎖。
容祈靜靜地翻了個身,額頭抵住花羅的肩窩,含糊輕笑:「未免也太膽小了些,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呀。」
花羅翻了個白眼。
——姓容的缺德玩意生怕盜賊找不到地方似的,上床睡覺前還特意讓人在王府各處掛了碩大的燈籠,上面清一色寫明了那本藥師經就在繭樓,大有不把賊引來絕不罷休的架勢。
賊確實來了,只不過似乎也被嚇著了。
花羅好心點了燈替他照明,一邊繼續拄著腮幫子等著看這位知名飛賊究竟是個什麼模樣,可惜對方謹慎得很,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花羅坐在床邊等了整一刻,直等得昏昏欲睡,只好嘆氣:「算了,還是我去找他吧。」
她叼了根簪子草草束了發,剛下床,就見容祈也跟著披衣下來了,不禁一皺眉:「春寒料峭,小心著涼了。」說著,拎起被角輕輕一甩,熟練地把容祈裹成了個粽子,還用腰帶打了個結,穩穩塞回了**,在他哀怨的目光注視下拍了拍他的臉,笑嘻嘻道:「寶貝兒乖乖等著,回來給你糖吃。」
容祈:「……」
毫無尊嚴。
可還不等他出聲抗議,花羅就仔仔細細地掩好了新換的金絲綉鴛鴦的床帳,推窗撲棱撲棱飛出去了。
容祈默嘆一口氣,在被子里扭了扭,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對著半根紅燭和帳子上那兩隻扁毛畜生大眼瞪小眼。
樓下那位飛賊倒也不傻,花羅鬧出了這麼大動靜,等到出門的時候,外面早已不見人影。
春夜的風果然還有些涼,花羅緊了緊衣襟,望著天頂薄雲,忍不住想起兩年前她與容祈重逢的那個春夜,倏忽間已經又冬去春來了兩輪,而他們經歷了那麼多曲折與艱難,終究還是得到了曾經連奢望都不敢的長相廝守……
這個念頭一出,花羅忽然就心頭髮燙,無法剋制地想要回去再抱一抱她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的珍寶。
但剛推門,往屋子裡只走了半步,她的足尖就懸在距離地面一線之處頓了頓,而後,她輕嗤一聲,搖搖頭走了進去。
一樓無人,但順著樓梯自上而下地飄散開來一絲異樣的味道。
是迷煙。
花羅大概知道那賊的打算了。
他應當早已聽說過她這位特立獨行的靖王妃的名聲,所以才故意露出破綻,趁著她出來查看時悄無聲息地摸到了屋後,或者上房或者爬樹,到了樓上再順著窗縫將迷煙吹進室內。
不得不說,這招調虎離山、險中求勝的把戲居然還挺好用。
花羅眯了眯眼睛,清透的瞳仁里閃過一絲冷光。
但她卻並不急,反而更慢了幾分,將腳步放輕了,像是只夜色中潛行的野貓,屏息踮起腳尖輕輕地上了樓。
二樓迷煙的味道更重了,但仍比不上三層。
花羅自幼習武,一口氣長得很,一直摸到三樓仍不顯憋悶,只是有點後悔當時點了燈,如今溜回去還得格外小心。
她心裡胡思亂想著,往下垂的床帳方向撩過去一眼,沒見到什麼異常,便低頭貓腰,游魚似的貼著牆根在燈影中靜靜穿梭。
不多時,她便找到了那汩汩冒煙的窗縫。
花羅心裡暗笑一聲,突然長身而起,趁著窗外人還沒反應過來,對準那根細細的煙管一口氣吹了進去。
窗外一靜。
隨後陡然爆發出一陣地動山搖的咳嗽。
臨窗的老樹枝葉嘩啦啦地亂響,然後緊接著「撲通」一聲悶響,似乎有什麼東西從樹上掉了下去。
花羅推開窗,只見後院幾盞明晃晃的燈籠照著個穿著王府僕從衣衫的踉踉蹌蹌的背影。她便趴在窗框上笑嘻嘻地招呼:「哎,來都來了,不進來坐坐嗎?」
那人腳下一崴,差點原地撲倒。
花羅又喊:「三日之約,還有十來個時辰呢,隨時來玩呀!」
飛賊頭也不回,只一門心思逃命。
眼看著巡邏的侍衛已從四面八方趕來,花羅聳了聳肩:「嘖,沒意思。」
她開窗通了一會風,等迷煙味道淡去,才關窗搓搓手將寒意驅散,再次撩開了床帳。
在迷煙的作用下,容祈睡得正沉,綉帳上的暖色映在他臉上,讓他長年蒼白的面頰也透出了一絲健康的血色,花羅盯著他看了一會,嘴角戲謔的笑意向下壓了幾分,卻變得愈發溫存。她低頭在容祈眼角親了下,輕輕地解開系在被子卷上的腰帶,也鑽回了暖和的被窩裡。
對於花羅而言,今晚的整件事情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小把戲而已,除了容祈被扔在**動也不能動地憋屈吸迷藥有點好笑以外,根本就乏善可陳。也正因此,不出三天,她便已經將此事完全拋到腦後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不過半月,在她看來十分名不副實的飛賊卻又犯下了一件讓人無法再次忽視的大案。
禹陽城外二百里,前朝楚太后主政時修建的行宮璇璣宮失竊。
楚太后所居的北辰殿中一座精美無匹的黃金寶石九龍雕在重重看守之下不翼而飛,只留下了一張預告了此次行竊的大紅色拜帖。